女高音歌唱家宋元明与钢琴家张佳佳合作完成的《理查•施特劳斯艺术歌曲精选》单张CD，由北京拿索斯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制作完成，并于今年4月由新汇集团上海声像出版社有限公司向全球公开发行。这是宋元明的首张个人专辑，其中的13首歌曲由歌唱家本人从理查•施特劳斯早、中、晚期不同风格的声乐作品中甄选而出，作品创作时间横跨1885年至1948年。因此，该唱片可被看作是作曲家21岁至84岁这段生命历程中不同节点的精彩映射，不仅凸显出理查•施特劳斯作为作曲家、指挥家、钢琴家的综合音乐才能和卓越丰富的创作技法，同时亦是门德尔松、李斯特等以哲思著称的德奥音乐家创作风格的集中体现。从作品深度到演唱难度，以及其中呈现出的听觉效果和精神内涵来看，这张时长49分11秒的声乐专辑，是兼具学术品质和艺术价值的音乐珍品。

首张唱片，最佳解读

理查•施特劳斯的很多艺术歌曲都为声乐与管弦乐队而作，虽然此版录音采用声乐与钢琴的表演形式，但乐队思维的架构和气势，乐队与声乐交织而成的生动与辉煌，在钢琴织体承载的乐队缩谱中随处可见。唱片中的大部分作品是作曲家对晚期浪漫派音乐风格的最后总结，涵盖了艺术歌曲与歌剧的双重音响效果和多重情感表达，一直被公认为20世纪上半叶以来最具挑战性的声乐作品，只有实力相当的歌唱家才敢于公开表演。宋元明的演唱声情并茂，字音、语气与音乐水乳交融，已然达到“物我同一”的高级境界。她熟稔地道的语言表达和精湛高超的歌唱技艺，对作品结构的了然于胸和对音乐细节的精心处理，对诗意歌词的深刻诠释和对内在情感的自然把控，使笔者身置“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的共情体验中，更生起“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的感慨。这是亚洲范围内以“理查•施特劳斯艺术歌曲”为主题的首张唱片，亦是目前中国歌唱家对德奥晚期浪漫派艺术歌曲的最佳解读。 

该唱片中13首作品以时间排序：《奉献》（Zueignung Op.10, No.1）、《夜》（Die Nacht Op.10， No.3）、《大丽花》（Die Georgine Op 10，No.4）作于1885年，作曲家21岁，属于早期作品；《塞西莉》（Cäcilie Op.27，No.2）、《明晨》（Morgen Op.27，No.4）、《我的孩子》（Meinem Kinde Op.37，No.3）、《解脱》（ Befreit Op.39， No.4）、《摇篮曲》（Wiegenlied Op.41， No.1）、《春之盛宴》（Frühlingsfeier Op.56, No.5）作于1894年至1906年，作曲家30岁至42岁间，属于中期作品；唱片结尾是《最后四首歌》（Vier letzte Lieder），包括《春天》（Frühling）、《九月》（September）、《入睡》（Beim Schlafengehen）、《在夕阳中》（Im Abendrot），作于1947年至1948年间（作曲家离逝于1949年），属于晚期作品。这些歌曲以海涅等诗人的诗作为歌词，清晰呈现出理查•施特劳斯创作手法的巨大变化，特别是和声、配器、旋律变化导致的风格变化，同时勾勒出一幅“青年-中年—暮年”的生命画卷，洋溢着温情、激情、悲情，以及最终的平静和释然。

就声乐部分的音乐线条而言，早期作品《奉献》《夜》《大丽花》的旋律性和歌唱性更强；晚期作品《最后四首歌》的和声更浑厚，调式调性游移，“能非同反响而令人满意地将18世纪的高雅精致和瓦格纳式的丰富多彩融合为一体”。另外，理查•施特劳斯擅用对位技术，作品结构普遍复杂，声部相互交织，同时代的评论家批评他的音乐是“音符的纺织”，是“为纺织而纺织”，这一点在中期作品《春之盛宴》中尤其明显。

以上音乐特性无疑对演唱者的技术能力和情感把控提出更高要求，面对不同时期作品蕴含的多种气质和性格，似乎由2至3位歌唱家来演绎更为合适，因为作品中所有的情绪和情感要求人声音色要在“正常”“悦耳”的情况下有大幅度变化。例如充满神秘和焦虑的《夜》，它带走日光，偷走心上人，具有无所不包的力量；饱含喜悦和激情的《塞西莉》，那是新婚之际无法抑制的亢奋；承载狂野和哀伤的《春之盛宴》，阿多尼斯节日中震惊的春季仪式、男性气概的理想、完全自如的死亡和新生，与冬天的衰落和春季的复兴同时并存；以镇定、接纳、“知天命”为主题的《最后四首歌》，用回归、释怀、接纳、再思索的意境内涵作为终结。要使一位歌者通过这些作品，一次性集中地展现出如此跌宕起伏、异彩纷呈、深邃厚重的生命感悟，同时又要做到张驰有度、举重若轻、出入自如，何等困难！

为忠实原作树立典范

宋元明的演唱突破了德语语言和声乐技术障碍，在传达优秀声音品质的同时，将每首歌曲的意韵和哲思表达得淋漓尽致，感人至深。这些都得益于她早年在维也纳国立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的读书经历，寒窗9年，为她在“歌剧与轻歌剧”及“艺术歌曲与清唱剧”专业上积累了丰厚学养。演唱外国作品，语言的精准不仅仅局限于发音规范，到位的语气和自然的语感也至关重要，只有做到这些，才能真正深入作品内部，挖掘作品风格。以诗歌作为歌词的艺术歌曲属于声乐精品，音乐的文体风格也具有唯一性。宋元明把握住了作曲家在语词声调和音乐材料结合方面的特点，因此她能将音节重音、音节间的停顿、音头和字尾的缩短与延长、乐句的恰当气口等一些专属于理查•施特劳斯作品的文体风格交代清楚。她的声音可塑性极强，统一有磁性，柔美而有力量，在“高弱”的拿捏和“大线条”的处理方面，尤其值得称道。

“高弱”是在弱力度（特别是渐弱、极弱、突弱）下对高音的长时控制；“大线条”是完成长乐句时，能在各种强、弱力度变化中，保持气息充足、声音连贯、位置统一。这两项技术也是完成理查•施特劳斯作品的必须功力，因为g2、a2、b2以及它们的升降音在乐谱中出现较多，并且在慢速和中速支配下，位于偏高音区的长达4小节的连音线也随处可见。

比如《夜》中有很弱力度下的g2到g1这样的八度大跳，对应歌曲最后一句“害怕她把你从我这里偷走”中的“偷走”一词；再比如《塞西莉》最后一句“我将与你一起生活”，“生活”一词对应E大调主和弦e2、#g2、b2分解形成的12拍乐句，其中b2是持续3拍的长音；《解脱》中有多处#g2和a2的交替持续，出现在渐强力度后的#g2，是持续12拍的长音，对应“哭泣”一词，筑起作品最后高潮（祝福我，和我一起哭泣）；《春之盛宴》中b2上持续的6拍长音，对应“尖叫”一词，进入作品中段高潮（带着泪水、疯狂的笑声、啜泣和尖叫）。以上音乐形态大都处于乐句结尾，需要通过各种类型的力度处理，特别是弱处理，突出作品体现的具体情绪和心理状态，营造引人深思的音响空间。宋元明对这些特别音高和乐句的精彩演绎，显现出她技高一筹的唱法；而她对文本风格的精准把握，也为忠实原作树立了典范。

赤诚之心，厚积薄发

作为抒情女高音，她在中低声区的绵长乐句上，所做出的流畅自如、动人心弦的表达，赋予整张唱片另一种奇妙的听觉感受。以《摇篮曲》为例，虽然全曲音域是d1-g2，但集中在d1-b1这段中声区的旋律才是主导，声乐部分的所有乐句都要在钢琴织体的流动中向前延展，每一组连音线和多次持续在d1上的8拍尾音，都必须依靠充沛、稳定、均匀的气息给予支持，同时也离不开歌唱腔体和声音位置的上下统一。宋元明在《摇篮曲》中的喃喃自语和娓娓道来，使笔者重温到早期德奥音乐的浪漫风格，那种连贯、平稳、含蓄、生动的抒情方式，与《春之盛宴》所传达出的充满戏剧性的歌剧咏叹调风格，形成鲜明对比。在难度较大的《春天》中，无论是快速的高弱处理和频繁的大线条乐句之间易出现的分离，还是连续变化音的游移和喷薄而出的激情之间无形中的断层，也都被她扎实的演唱功底一一所遮蔽，听起来亲切而热情，如春潮涌动、万物复苏般美好，同时，作品暗含的深层的不安与回归也直抵人心。最后一曲《在夕阳中》所呈现的静谧与生机、彷徨与释怀，连同默认的疑问，都与唱片封面的晚霞画面相互呼应，为这场“诗歌与戏剧的咏叹、希望与生命的礼赞”划上圆满句号。

总体来看，《理查•施特劳斯艺术歌曲精选》是一张令人以耳目一新、回味无穷的唱片。宋元明在德语发音和声乐技巧方面的优势，包括她对高弱音的控制能力、对大线条乐句的轻松驾驭，使得她的演唱充分展现出理查•施特劳斯艺术歌曲的交响化风格；而她对音乐文本的精准把握，对诗歌内涵的深层理解和生动再现，使得她的演唱更贴近诗人和作曲家的创作初衷；加之钢琴家的默契配合，都让这张唱片成为声乐学习者的宝贵资料。

早在2017年，宋元明就与钢琴家张佳佳在全国7所专业音乐学院巡回演出该套作品。从维也纳国立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硕士毕业音乐会算起，宋元明与不同的钢琴家、乐队合作演出《最后四首歌》的经验也长打10年之久。她特地为这张唱片甄选了未被国人所知的《大丽花》，以及由于创作和演唱技巧难度较大、在德奥也未被广泛关注的《春之盛宴》。为引起共鸣，唱片还加入大家耳熟能详的《奉献》《明晨》，以及德奥艺术歌曲巅峰之作《最后四首歌》，其中《我的孩子》《摇篮曲《解脱》等大部分歌曲的中文歌词也由她本人翻译而来。这是一件饱含赤诚之心、厚积薄发的艺术臻品，其中浸透着歌唱家推广经典、追求学术的良好用心。随着岁月流逝，唱片所呈现出的精益求精的表演状态，必将使它成为名副其实的经典。（文 | 孙嘉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