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托与鲁宾斯坦应当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肖邦演绎者,他们都在19世纪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将其中的许多东西带到下一个世纪。两位钢琴家也都一直演奏、录音到20世纪下半叶。当然,鲁宾斯坦是老一辈人中,立体声录音技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科尔托则不然。
但这两位肖邦演绎者的最大差异,一方面是曲目的选择。二人依据各自的长处,大胆地避开了不少作品。如今看来,身为最有影响的肖邦演绎者居然不录某某作品是很奇怪的。可是在老一辈人的习惯中,绝对是当断则断。科尔托对玛祖卡、许多波罗乃兹和夜曲,以及第一协奏曲都避而远之。鲁宾斯坦对演奏两套练习曲,以及《24首前奏曲》的审慎态度,也都是非常醒目的。前奏曲他录了音,却浅尝辄止,完全没有其他很多作品那种一录再录的做法。
而另一方面,更为核心的差异,无疑是他们各自演奏中的精神气质。如今人们常说,鲁宾斯坦去除了先前肖邦演绎中过度阴柔、缠绵的风格倾向,这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就他之前楷模性的肖邦演绎者而言,没有这样的问题。可鲁宾斯坦确实带来完全不一样的肖邦,那种明朗和大气,既有结构层面的,也有表情层面的,一以贯之。科尔托的演绎,却完全站在他的反面,将一种瞬时的敏锐感受,内在的、个人化的体验,刻画出最大魅力。科尔托后期的演奏是有争议的,但其中某些内容恰恰将他的魅力放到最大,譬如钢琴家访问日本期间留下的录音。
你可能也听到不少人说,科尔托的演奏音乐性非凡,技巧却常有纰漏。和鲁宾斯坦的匡正阴柔一样,这种说法也是偏颇的。听科尔托“二战”前的录音,那绝对是一位技巧非凡的大师。当然,由于彼时的超技大师不少,科尔托的技艺往往还是退居其个性魅力之下,因为后者几乎压倒一切。到了“二战”后的岁月,钢琴家的演奏确实出现了一些技巧的衰弱,可能更多地也是心境所带来的。科尔托在战时同维希政府合作,让他战后在不少地方成为“不受欢迎的人”。钢琴家的演奏事业大受到冲击,心力随之受到影响。
科尔托访问日本期间,在录音室中留下的唱片是他音效最好的记录之一,捕捉到了钢琴家虽然身心俱疲,却依旧拥有录音史上最敏锐且富有魅力的艺术灵魂。其中一首独特的曲目,尤其将这反映得淋漓尽致——《辉煌大波罗乃兹》(OP.22)。肖邦的原作是《自然的行板与辉煌大波罗乃兹》,通常两部分都是一起演奏的。该作原本还写了乐队部分,但分量不重,目前常常单纯演出独奏版本。
这首作品是鲁宾斯坦的拿手曲目,留下多次录音:三次灌录肖邦波罗乃兹全集时,都是独奏,后来同指挥家瓦伦斯坦合作了乐队版。波罗乃兹就是前述鲁宾斯坦尤其擅长,科尔托却颇有取舍的肖邦曲目。可偏偏这首《辉煌大波罗乃兹》,科尔托很早就录了音,之后却仿佛将其尘封(至少在录音室中是如此)。1923年,科尔托在最初的几批录音中选择了这首,不弹行板部分。后来他录了很多肖邦,却不再碰该作,直到30年后前往日本时才又录了一次(1952年录制,2005年由RCA发行唱片)。对比鲁宾斯坦的演奏,会发现几乎没有比这两位演绎者更能将不同个性在同一曲目中展现出如此大差异了。
行板部分原是非常妩媚的音乐,鲁宾斯坦将作品的歌唱性表现得分外迷人,同时也有他一贯的大气。而在波罗乃兹的段落,钢琴家更充分刻画出“辉煌大波罗乃兹”的神韵。傅聪虽然对鲁宾斯坦有些保留,却也认为他的波罗乃兹无与伦比。此处,他将那种大气魄表现得太精彩了。那种音响格局,那种他所独有(而非波兰钢琴家所独奏有)的节奏感的神韵,已然为该作的演绎树立了一个“正”的标准。科尔托却恰恰弹出一个颠覆性的、“反”的典型。
这位宗师竟是以如此撩人的、千回百转的风韵来表现这首原本颇有英雄气概的作品。虽然同“军队”“英雄”这两首波罗乃兹相比,Op.22未必首先被视为肖邦创作中英雄性的典范。但就音乐本身而言,这种气质仍是明显的。鲁宾斯坦的演绎标定某种主流,这样的音乐表现确实有说服力。反观科尔托,他将自由速度天然地玩弄于股掌之间,既有那种“玩兴”,又绝不流于庸俗的表现,在此无比得心应手。
有时,那神奇指触弹奏的琶音,再配合难以形容的速度变化,效果仿佛醉人的迷药。无穷无尽的自由速度,只会迷倒听者,让他们沉醉温柔之乡,却绝不会让演奏者本人自乱阵脚。而就在这种无穷尽的变化层次之中,我们也不免好奇:科尔托并非欠缺英雄气概的演奏者,如果他需要,绝不是弹不出那种效果,但为何此时他要这样表现?有人将某些法国学派演绎的独特韵味,调侃为骚气的演绎,科尔托此刻,毫无疑问是将“风骚”这个概念升华了,几近于神圣化。总之,他弹出一种绝对不可模仿的演奏——由他弹来,完全是“错的也是对的,而如果那还是错的,那我宁可不要对的”,诸如此类的魅力。可倘若有人学他的弹法来处理该作,很可能只会被视为庸俗、小气、弄巧成拙,最终意境崩垮的演绎。归根到底,科尔托弹这首波罗乃兹,只能是绝代妙品,而绝对不能成为标准。在妙品的位置上,可以颠覆标准、常规而无负担,可倘若被推到后一个位置,恐怕就真要演变为流毒无穷了。
科尔托的不可模仿,在于他的妙趣建立在如何以品味来指导种种技巧的运用,而非单纯一些自由速度、强弱怎么设计的手段。如今一些“豁边”的个性演绎,往往只是迷恋手段,却没有真正能够统一它们的品味来引导。更不用说,科尔托是将手段的冒险玩到极限,却又将永不失手的品味藏到身后。其所展现的境界,留待识者自己体会。不过,科尔托对肖邦Op.22波罗乃兹确实有特别的感情,那样的尺度,或许还超过钢琴家其他访日期间的录音。尽管那些演奏整体上都带有他标志性的妙趣就是了。(文 | 张可驹)